夜诉衷肠

青木居于谷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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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行人已经在山中行了五日,自那晚之后,衡儿下令齐雨等四个人和姬芮的人一起轮流值夜,自己则窝在车里和帐篷中翻看简册和养神,偶尔在随身的帛书记录些见闻。此次出行一切自是听姬芮的,她难得不用操心,乐得清闲。

    此刻,衡儿正歪在腰靠上就着灯火,举着一册《道德经》看,听见车顶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。“下雨了?”衡儿打开车窗,猛地被带着湿润气息的山风吹了个哆嗦,才发现外面天都有些黑了,齐雨和几个家卫也已穿戴上了雨具,想是自己看书太入神了,才刚听到雨声。

    “是,公子,下了有一阵子了,一时怕是停不了。姬大夫刚才说,今天必是要宿在雨里,他们的人去找地势高的地方扎营了。”

    衡儿抬头看看队伍前方,姬芮也披着蓑衣戴了竹笠,听见她声音,他让马放慢了速度与衡儿的车同步。“可能是场连天雨,这儿的山体不稳,恐怕有的地方会有走山,务必要小心。”

    走山?莫不是山体滑坡?衡儿心里打了个突,连忙点头。转过身在车里翻捡了一会儿,隔着车窗对姬芮喊了声:“姬大夫!这个你拿着。”姬芮接过来打开,是十颗浑圆的透明珠子,有些像琉璃珠,在暮色中竟发出淡淡的光芒,但光泽又不似夜明珠,重量也轻的多。

    “给你的人佩在身上吧,下着雨火把不易点燃,一会儿天黑了,有这个方便彼此照应。”

    姬芮看看齐家的家卫,果然也在身上分别佩了一颗,虽及不上烛火,但在雨幕中也方便多了。衡儿又说:“别看了,这不是贵重的夜明珠,只是少见些。快给你的人佩上吧,此时安全第一。”

    姬芮坐在马上,低头对着衡儿看了会儿,“你颈部可是不适?”

    啊对,面前的可是闻名天下的神医,衡儿忙抬手捏了捏后颈有些酸痛的肌肉:“不打紧,应是这几日看竹简没注意姿势。”心里忽然有些什么重要的东西飞快闪过,但一时又抓不住,便摇了摇头不去想了。

    “晚间扎营安顿好,姬某为你施针,可解疼痛。”停下来细细看了看衡儿神色:”如你乐意的话。”

    后者却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:“那可太好了。”

    姬芮悄悄地松了口气,才发现自己竟因等这句回答一直屏着呼吸。

    营地被选在了略平缓的半坡背风处,只是雨夜无法烹制热食。衡儿呆在自己小小的帐篷里,裹了个厚厚的皮裘,边啃着干粮和肉条,边翻看这几天记录的山林路线。描写景色的文字倒还算清楚,但看着自己画的乱七八糟的山势图,恐怕过不了几个月自己都看不懂,忍不住叩起手指敲着额头。心里暗暗好笑,自己这种路痴,连方向感都没有,画图真是太找罪受了了。

    “我可以进来吗?”不期然,清朗的声音在帐篷外问。衡儿才想起姬芮说要为她施针,赶忙说:“姬大夫吗?快请进来。”

    修长的手指挑开帘子,带进山雨略带土腥气的清寒,衡儿不自禁抬头看着走进来的人,有些熟悉有些陌生的模样让她想起初见时分的场景。姬芮卸去了易容,只撑了把竹伞,衫子沾染了些许雨意。被身后满天雨丝一衬,整个人如谪仙一般。

    衡儿心中边感慨美色惑人边制止了自己的诗兴,定了定神,努力恢复平静请姬芮坐下。

    姬芮早把她的神情变化收到眼底,看她恢复如常脸色,才笑了笑隔着案几坐下。

    “有劳姬大夫了,我真的没事,休息休息就好,明天开始多活动活动就是了。我没想到你真为我医治,没来得及收拾。”衡儿略带尴尬地解释,手里却不停收拾满满摊了一案桌的竹简和缯帛。

    “真是没见过像你这么爱读书的……商贾,听从人们说,你车上也带了很多简牍帛书。”姬芮挑了个趁手的地方,打开针包,依次取出几根针,用眼神示意衡儿把烛火挪近些。边用火烘烤,边随口问:“日常都喜欢看些什么?”

    烛光摇曳,衡儿看着这位年轻神医的侧脸,此刻他眼神专注地摆弄手上的针石,浓密的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,周身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,带着医者特有的庄重。

    姬芮见她没有回答自己,也不追问,挽了挽袖口,站起身走到她身后,“我要在颈骨附近施针了,你且低低头,坐直些便莫要移动,放松就好。”

    衡儿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依言坐好,感觉后颈如蚊子叮了几下,由衷赞到:“你这行针的手法真当得起’正指直刺,无针左右’这几个字。”

    姬芮转到案几前,听得她这么说,略惊讶地问:“你还懂医术?”看她又要张口,便抬手制止:“还在行针,又闲不住了?你且安静些坐着,尽量什么都不要想。一会儿再陪你说话。”衡儿心想谁要和你说话,但也知道轻重,只一动不动沉默盯着虚空。

    余光处,姬芮收拾好衣袖,冒雨到帐篷外叫来值夜的随从,低声吩咐了几句,便走回案几边,取了几个软枕叠做一堆,拿起烛台旁的小剪挑了挑蜡烛心,倚着案几,随手捡起一卷竹简展开。看到第一句,却愣了一愣,抬头沉默地看着衡儿。

    衡儿一向直觉灵敏,察觉他异状,有些莫名,又想着后颈上的针,只轻轻动动唇形悄声问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正出神盯着她的姬芮听到这若有似无的声音,恍惚下急忙转开目光,收敛心神,回了句“没什么”,便低下头接着看手中的竹简。但一向冷静的他忽然觉得迷蒙的灯光有了旖旎的味道。

    衡儿待姬芮起了针,转了转颈部,发觉果真松快许多,顺带着心情也轻松起来,重新裹上皮裘,问道:“我记得,是不是还要结合按摩和吃药?”

    “你只是经络有些不畅,并不用吃药。”姬芮顿了顿,“但其实针炙之外,佐以按摩,确实可以开通闭塞,导引阴阳。但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怎么了?不会是病得很重,按摩没用吧?”衡儿急急问道,心想都怪自己又忘了颈椎不好,真歇菜了这时代可没处找外科大夫。

    “那倒不是,只是你确定我可以为你推拿?”姬芮心中微动,忍不住将疑问问出口。

    谁知医患本人一脸不解:“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神医肯为我医治,我有何不确定?感激你还来不及。”

    “公子,您吩咐的东西备好了。”门外有人唤道。姬芮应了一声走到门口,接过随从递过来的东西,又将门帘细细掩好,回转到衡儿面前。

    “也罢,本以为只可施针,想着用这个帮你热敷也好。”举了举手中提着的东西,细看是个烧热了的手炉,“但热敷怎么也比不上推拿更利于疏通筋脉,如此对你是最好的。你将被褥铺在垫子上,趴在上面,省得着凉。”

    “帐篷地方有限,只能席地而卧。我……畏寒得紧,这几日都不敢躺在地上,担心着了风寒拖累大家。今夜这么冷,我怕自己忍不住睡意,干脆将被褥堆在马车上,并没拿下来。”衡儿心虚地偷眼看着姬芮,小小声地说。

    姬芮霎时感觉无力,问她:“那你天天夜间在帐篷里是怎么睡的?”看了看她略带青色的眼圈,诧异的问:“你不会是几乎没睡吧?难怪你帐篷每夜都亮着,我还以为你是怕黑壮胆。”

    “我才不怕黑,只是在读简书……反正白日里在车上睡也是一样的,总比得了风寒让你们没法按时交差的好。”眼看着平日里不动声色的人眼角略抽了抽,始作俑者一改冷静的人设,低着头都不敢看姬芮。

    难怪这几日夜间自己特意值夜,却没见她出来,还以为她能睡习惯了,白日里偶尔透过打开的车窗看见她,也都是聚精会神在忙,完全没想到她这么一夜一夜的熬着,而原因竟是怕拖累别人。

    姬芮一时间有些不知说些什么,赌气似的把手炉放在案上,拿起门边的雨伞挑帘走了出去,又回身把门帘打点严实。衡儿心说按摩是没戏了,叹了一声,伸手拢住被冲进来的风吹得摇曳的烛火,拿起手炉紧了紧皮裘,缩坐在案几旁,打开看了一半的《考工记》接着读起来。

    刚读了几句,门帘被大力推开。衡儿唬了一跳,正要叫人,却看到进来的人是姬芮和一个随从,两个人都各自抱着一摞厚厚的被褥并枕头。姬芮沉着脸,把自己怀里的那摞放在地垫上,又看着随从也依样做好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“姬大夫,这是?”

    姬芮也不搭话,自顾自忙碌起来,“好了,你躺一下试试还冷不冷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衡儿觉得自己完全摸不清眼前这位大哥的思路,干脆变成应声虫。

    “趴下,给你推拿。不然明日你还是受罪。”从没见过姬芮虎着脸说话,衡儿一时呆了,赶快忽略畏寒的情绪,解下皮裘趴到足有七八层的被褥上。

    哇!好暖,好软,有多久没在这样的地方躺过了。

    “姬大夫,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床被褥啊?”衡儿全身感受着棉被特有的柔软,却忍不住好奇地转头问。

    “头转过去,安静趴着,本就血脉不通,当心再扭了。”不知为什么,看她这样高兴,姬芮便觉得自己再也气不起来。凝住神,待心定下来之后,找准经络略略运了气力。衡儿眯着眼趴在垫子上,感觉他的手带着冬日暖阳似的热意,一一推开自己瘀滞的筋结与肌肉,全身顿时懒洋洋软绵绵的,不自觉如猫被主人抓抚一般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。

    自年幼拜师,姬芮便知“从容”与“沉着”对于一个医者何其重要,今日却感觉找不到往日面对医患的超然。虽然隔着衣物,还是能感受到纤细匀称的骨架,按捏间摸到了她背部线条,一个失神,手下不自觉错了力度,听见衡儿吃痛闷哼了一声,忙停下手,道:“对不住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是好男风。”脸埋在被子里的衡儿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。

    姬芮愣了下,没想到被她发现,低笑应了声:“嗯,不是。”

    衡儿蹭的一下翻过身坐起来,呆呆地盯着姬芮,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“来,你先披上,免得受了风寒,白辛苦了我这一晚。”姬芮挑了挑眉毛,将她皮裘递了过去,

    又站起身,去旁边的壶里倒了两杯水,一杯放在案几上,另一杯端在手中。

    衡儿一言不发待他做完这些,才疑惑地问:“你什么时候发现的?齐俊医病时,我在琳琅轩呆了一个月,甚至和工匠们一起吃住,都没人察觉。”咬了咬下唇,鼓起勇气又问:“又是何时,何时开始待我不同的?”

    一路行来,姬芮已经知道她思维比寻常人快许多,又藏不住情绪。饶是如此,还是被她的直率逗得笑出来,耐住性子一一作答:“你行动做派确实扮得很像男子,又尽量沉了声音说话。但,我是个医者,第一次在胡人摊子面前看见你和齐俊,虽不知你是谁,一眼就知道你是女子。”停下来想了想,自嘲地摇摇头:“但在太守府相识后,我反而疑惑了。你坐卧都没有女子的娇柔,且姿态自然不似作伪。跟齐俊告别时,将一切安排妥当,果决更胜男子一筹。那日在廊下,我离你很近,听你语意略带别离哀伤,不由盯着你瞧了许久,忽然心中想要是能帮你挡住这些风雨,你会不会开心些。那时我知道,自己待你上了心。”笑了笑:“后面,不过越陷越深。但真没想到你已发现了,我还以为自己克制得很好。”

    姬芮用力握了握手心里的杯子,另一只手的几根手指轻轻敲着杯壁。“不过偶尔回忆那日,又觉得似乎并未见你有耳洞,可一路上也并没机会近距离观察你耳朵。”脸色不太自然地续道:“但真正确认你是女子,是那天夜里。”敲杯的手停了下,对上衡儿一脸疑惑,“你那日可能是睡到一半起身出去。”便不再言语,挪开眼睛再不看她。

    衡儿心里骂了自己一声笨,在大夫面前还自以为很成功,仔细回想到底哪里露出破绽,按说头发束着,衣服也是男装,跟平时没什么不同,但姬芮刚刚说“睡到一半”?

    刹那间电光石火的念头闪过,她捂着脸一头闷到被褥间哀嚎了一声:“天哪!”

    姬芮怕她伤到自己,憋着笑意又说,“那天之后,我每天夜里那个时辰都把值夜的人支开,自己守着你的帐篷,唯恐你又迷迷糊糊跑出去,暴露你自己的秘密。谁想到你倒呆在帐篷里,安生得很。我一面失落你没再出来,又一面庆幸没别人看见那样的你。来,这杯水暖些了,刚行过针,喝点水,对你经络有好处。”把手心捂热了的杯子递了过来。

    衡儿双手接过还带着体温的杯子,低着头小口小口啜着,原来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,这几日他都是这样守在外面。又想如果能一直装傻就好了,这下没忍住挑明了,是不是自己也得给个回应,可是从一开始就不想跟这时代的任何人有感情上的牵扯,毕竟自己连自己的未来都摸不清楚,嗫嚅着不知开口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似是看出她的纠结,姬芮开口说:“你不必多虑,我没料到你会自己说出来,毕竟这段日子留意你,知你只对你在乎的人关心,其他的事都是冷冷的不在意。再说,毕竟入齐之后,现在的状态保护你才方便,我也会努力克制。刚才因为你先开了口,我下意识接了你的话,不然本想把你安全交回齐俊手上再想其他。以后什么都不会改变,明日一切如常便是。”说着凑得近了些,探到衡儿面前看着她问:“倒是你,怎么察觉到的?”

    衡儿看着他近在咫尺黑亮的眼睛,里面倒映出两个小小的自己,鼻端又是淡淡的草药气,实在不忍编谎话骗他,便实话实说:“说出来你别恼,可能我比你自己还早知道你动了心。在太守府初见的时候,我跟齐俊因为要不要应承你们的条件在院里争吵,我刚好面朝着屋内。你看见齐俊捏我胳膊和我发怒时,似乎皱了下眉头,又引芸娘同你说话,似是怕她发现齐俊和我在闹别扭。”将手中的水杯放回案上,从旁边的碟子里捻出一片蜜杏干放到嘴里,满足地眯了眯眼:“当时我还以为是巧合,但出发那天,在车里意外发现了多了几个软垫还有几份蜜饯,齐俊虽对我好,但他粗心大意的想不到这些。我问了齐雨谁接近过我的车,他说只有你。我便猜你要么细心过了劲要么好男风,可一路行来,吃喝都尽量照顾我的喜好…………不过直到刚才,我还以为在你眼中我是个男子,直到你按压我背部,忽然想起那个是怎么也藏不住的,才顿悟你可能早就发现了。但……万没想到也是同样的理由被你识破。”

    衡儿一口气说完这些,抚着额头叹了一声,自己以为事事想到,偏偏在这种小事上漏了思考。再一想,也只有姬芮观察这么细,又因为是大夫,了解男女天然差异,才有发现的可能,加上从一开始就莫名觉得他能让自己安心,所以在他面前少了很多防备,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无奈。

    忽然小小的打了个哈欠,连忙掩口看着姬芮,正迎上他掺杂喜悦与怜惜的眼神,急忙低下头去。

    “家人平日唤你什么?衡儿么?”忽听见头顶传来姬芮温和的声音。衡儿不知他要做什么,抬眼看着他,纳闷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衡儿,你心思缜密,一路观察,可信得过姬芮是个君子么?”

    “嗯,是信得过的。不过你干嘛问这个。”不知是不是这几天太过疲倦,又说了整晚的话,衡儿觉得眼皮越来越沉,又张口打了个哈欠,脑子也开始昏昏的不大转得动。

    “你太累了,躺下吧,今夜被褥厚实,不会冷了。我帮你再捏一捏头,别怕,只是帮你放松下让你容易些入眠,待你睡着了我就出去。”说着拍了拍示意衡儿躺好。

    衡儿这几日实在是太累了,刚才又领略过姬芮的推拿技艺,完全没力气抗拒这么诱人的提议,再说谅他也不敢在她见君后前做什么,便脱下皮裘当被,乖乖躺下。

    姬芮帮她掖好皮裘,自己只是调整了下坐姿方便为她按头,又问:“你熬了几夜,亮光下不易睡着,我把烛火也灭了罢。”盯着她露在外面的小小头颅等她回答。

    衡儿心里总觉得和他共处黑暗有些不妥,但知道自己确实太累,再熬恐怕也得他给治病了,不如就放纵信他一回,于是轻轻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姬芮知能得她信任实属难得,心下感动,轻轻吹熄了灯火,坐在她身边。

    衡儿小声问:“你还没说这么多被褥哪儿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除了你的,把我的也搬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喔……我……习惯了睡眠时摘掉那个……,不然觉得憋气,反正你也知道了,烦劳你背转身子,我,那个,脱掉它。”结结巴巴说完,自己却“扑哧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
    姬芮也忍不住笑出来,又怕她害羞,赶忙克制住,只背转了身子,耳朵听到一阵衣料间悉悉索索摩擦的声音,好半天才安静下来,黑暗中听她轻声说道:“好了。”

    便转过身去继续坐好,黑暗中隐约看到她已经将自己得严严实实,伸手摸到她额头,认准穴位轻轻推压。

    两个人都不再说话,听着帐外淅沥的雨声,时而划过两声闷雷,心里却感觉无限宁静。

    良久,姬芮听她呼吸均匀,轻轻收回手,就着微光打量她睡颜许久,起身准备出去。